2008-10-1 11:24
紫龍王
遇見塔莉的時候,我十三歲,塔莉九歲。
塔莉說,她的妹妹也是九歲。
如果她沒有死的話。
□
十三歲的暑假,我遇見了塔莉。
那是一個晴空萬里的下午,太陽溫暖的對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們綻放笑容。
我推開老媽辦公室的厚重玻璃門。
一個小女孩就站在那裡,站在玻璃門後面,門被推開的時候,差點打到她。
女孩是個西班牙裔女孩,膚色像是用文火烤的剛剛好的麵包,是一種介於褐色、黃色之間,然後加水稀釋過的顏色。
她有著黑色、完美弧度和輪廓的眉毛,一雙蜜糖色的大眼睛,和黑色帶棕色的捲髮。
她就站在門後偷看著我,我注意到她背了個粉紅色、印者可愛卡通人物的側背背包。女孩一看見我盯著她背包瞧,馬上用小手緊緊按住背包,一臉誓死捍衛背包的模樣。
看到這模樣,我忍不住想起家裡養的小雀子,當我看著牠飼料盆裡的食物時,牠就會擋在飼料盆面前,「啾吱吱吱!」憤怒的對著我叫。
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,女孩看到我笑,更是緊張了,兩隻小手費盡全身力氣按著腰際上的包包,身體更是像一把待發射的弓箭一般僵直。
「我沒有要搶妳的東西啊,小雀兒。」我想都沒想的脫口而出。
女孩愣了一下,然後怯生生的開口。
「妳在叫我嗎?」
「是啊,妳長得像我家的小雀子,所以就叫妳小雀兒囉,小雀兒。」我笑,想讓她放心一點。
她的手稍為放鬆了一點,身體也沒繃得那麼緊了。
「我不是小雀兒。」
「那妳是誰呢?」
「我叫塔莉。」
「妳好啊,塔莉。」
於是褐色的小雀兒有了名字,叫做塔莉。
我就站在辦公室的樓下跟塔莉聊天,忘記原本來這裡的目的是為何。
塔莉原來是大樓清潔工,庫塔克的女兒。
我記得庫塔克,對他印象很深。因為他總是一臉凶神惡煞的樣子,對誰都不笑,也不和人打招呼。
其他清潔工都把制服穿得乾淨整齊,只有庫塔克的制服縐成一團,衣服上還有不明的污漬。
邋遢、暴躁,這是我對庫塔克的第一印象,到現在,我對他的印象還是沒變。
正當我和塔莉愉快的討論著我家的小雀子時,手機響了,是我老媽。
「喂!妳到底到辦公室了沒啦?」一接起來,就聽到老媽一陣怒吼。
我乾笑了幾聲,對塔莉眨眨眼。
「塔莉,我要走了,妳明天還會來嗎?」
「會的,庫塔克說,我這禮拜都要跟他一起到公司。」
我拉拉塔莉的捲髮,她對我露出一個缺了門牙的笑容。
「明天,明天我會過來,會早一點來。」我說,塔莉給我一個擁抱。
我第二天也去了,這次提早了一點。
塔莉今天穿著一件橘色蕾絲領襯衫,和一條黑色縫著亮片的短褲。
但是她還是背著昨天那個粉紅色側背背包。
塔莉似乎很高興看到我,一見面又是個大擁抱。
真是一隻黏人的小雀兒。我想,嗅著塔莉水果味的柔軟捲髮。
塔莉似乎沒什麼朋友,也沒有任何能夠談天的對象,所以她很高興我願意跟她聊天。
我們聊很多事情,卡通、小雀子、衣服……許多亂七八糟的事情我們都聊了,但我對塔莉的了解還是一團迷霧。
我除了知道她是庫塔克的女兒外,其實真的不了解她。她上什麼學校,升幾年級了,家裡有沒有其他兄弟姐妹,住在哪裡,平常喜歡去哪些地方……
我不特別去問這些問題,我覺得當塔莉想告訴我時,她自然會告訴我。
跟塔莉說話很快樂,於是我連續一個禮拜提早到老媽的辦公室,只為了要跟塔莉聊天。
塔莉果然是西班牙女孩,每天的衣服都繽紛的像蝴蝶一樣,黏著彩色水鑚的短上衣,女孩子穿的迷彩褲,有三種顏色的蛋糕裙,粉紅色細肩帶上衣。
她的衣服每天都不一樣,每天都穿得很繽紛閃亮,走在路上不知道吸引了多少人的眼睛。
唯一不變的是,她背的那個粉紅色側背背包。
仔細看的話,不難看出那個包包已經非常髒,非常破了。像塔莉這樣每天都要穿新衣服的小女孩,怎麼會天天背一個相同的包包?
一個禮拜過去了,關於塔莉,我還是什麼都不知道。
但是塔莉對我可清楚了,我告訴她,我是一個藝術高中的學生,我跟我母親住在曼哈頓市中心的一棟公寓裡,我的數學老師很討人厭。
終於有一天,我忍不住了,我想多知道一些關於塔莉的事。
我真後悔我問了。
那天,塔莉穿著一件淺綠色連身洋裝,頭髮梳成一個乾淨的馬尾。然後一如往常的背著那個破背包。
「塔莉,妳有弟弟妹妹嗎?」我問,嘴裡嚼著水果軟糖。
「我有一個妹妹。」塔莉簡短的回答。
「喔?幾歲啊?」我感興趣的問道。
「跟我一樣,九歲。」塔莉停頓一下,然後又說:
「如果她沒死的話。」
這句話害我差點把水果軟糖噴出來,我驚訝的看著塔莉,她只是聳聳肩。
「死了?什麼時候?」
「一出生就死了。」
我稍微冷靜了下來,天哪,難怪塔莉都不和我提起她的事,我想。
我試著再度找話題。
「庫塔克平常在家很兇嗎?」我問,塔莉皺眉頭。
「要看對誰。庫塔克對媽媽很兇,可是對我還好。有時候很兇,會拿皮帶打我,可是媽媽更慘。」
我挑眉,的確,庫塔克看起來很兇狠。
暴力問題在少數族裔家庭是很常見的,我就有個少數族裔朋友,因為受不了父親鞭打她而逃家。
「妳都不會想要逃走嗎?」我問。
「不會,因為庫塔克大部分的時候對我很好。」塔莉說。
「喔?」
「他打我是因為,他對我做不舒服的事,我反抗他,他生氣,然後就打我。」
我嚼糖的動作停了下來,腦裡閃過『性侵幼童』、『父親強姦自己女兒』等,常見的聳動新聞標題。
我蹲下來,雙手握住塔莉的肩膀。
我的手有點抖。相信我,當你發現社會版新聞活生生的例子,就站在你旁邊的時候,你絕對會像我這樣發抖。
「什麼樣不舒服的事?」我問,試圖用一種友善的語氣,我不希望塔莉對我產生戒心。
「他會把我壓在床上,然後……」塔莉把裙子稍微往上拉,露出一截大腿,我吃驚的跌坐在地上。
她的大腿,有好數不清的黑色圓疤,像是被香菸燙過的傷口,密密麻麻的覆蓋了塔莉的大腿。
我想起塔莉剛剛說「庫塔克對媽媽很兇,可是對我還好。有時候很兇,會拿皮帶打我,可是媽媽更慘。」 媽媽更慘?
什麼意思?難道說被香菸燙大腿還不是最慘的嗎?
難道她媽媽是被更激烈的手段折磨著嗎?
「那,媽媽呢?」我問,「庫塔克怎麼對妳媽媽的?」
塔莉抬起頭來看著我,我心裡一陣緊張。
難道她察覺到我語氣的不對勁,而產生戒心了嗎?
塔莉咬咬下唇,然後把嘴湊到我耳朵旁。
「我跟妳說個秘密,可是妳不可以告訴別人,好不好?」
我連忙點點頭。
塔莉也蹲了下來,示意我蹲近一點。於是我們兩個圍成一個小圈子,我感到塔莉接下來要說的事,可能會讓我震驚到飛上天,但我還是把頭湊過去。
「我妹妹,她不是出生的時候就死了嗎?」她小聲說,我點點頭。
「其實,我跟我妹妹,是一對連體嬰。可是,出來的時候,只有我在呼吸,我妹妹沒呼吸。」
我感到有些震驚,但我壓抑住,鼓勵塔莉繼續說下去。
「媽媽,生我們之後很累,腦筋不清楚,然後就聽到醫生說『一個沒呼吸了!』,結果馬上跳起來。」
「她把我們搶過來,抱在懷裡,然後她摸我,大叫『騙人!明明就還活著!』,不管醫生怎麼說都不肯放開。」
「醫生要把我妹妹拿掉,他說不然我也會死掉,可是媽媽不放手。」
「所以沒辦法,庫塔克只好把媽媽帶回家,一路上,媽媽都不放手。庫塔克說,到家之後,發現媽媽眼睛都不動,呆呆的,只是一直抱著我們。」
「媽媽瘋掉了,她後來就不會講話,不工作,整天抱著我跟妹妹,不准人家碰我們。」
聽到這,我心中的震驚又增加了幾分,天哪,這該不會都是塔莉一個人的幻想故事吧?
但是她的眼神很認真,我不得不相信她。
「庫塔克很生氣,他跟我說,他以前都不喝酒的,但是媽媽瘋掉之後,庫塔克就一直喝酒,還吸奇怪的菸。」
「庫塔克後來把媽媽鎖進地下室了,那裡有小房間,沒窗戶,好小。」
「庫塔克說是因為媽媽攻擊他,因為庫塔克試著要把我跟妹妹從她手上拿走。」
「後來媽媽就一直被關在裡面,沒出來,但是會抓門跟牆壁,很大聲,庫塔克很生氣。媽媽求他,說每個月只要把我跟妹妹抱給她看一次就好,她就乖乖,不抓門跟牆壁。」
說到這裡,塔莉停了,停得很久,放在背包上的手在抖著。
「不要大叫。」塔莉說,直直的看進我的眼裡,我的背脊一陣寒,裡頭裝的絕對不是什麼好東西,但我還是點點頭。
塔莉一下子就解開背包的扣環,快速的拉開背包,把裡頭的東西展示給我看。
「天哪!」我幾乎要尖叫出來,但我用盡全身力氣忍住尖叫。
背包裡,裝的是一個玻璃罐,罐子裡裝的是,
乾扁萎縮、毫無生氣的一小團嬰兒乾。
嬰兒乾是褐色的,你可以看出一個嬰兒的形狀,手、腳、頭跟五官。
玻璃罐子上挖了一個洞,嬰兒的一部份連在罐口外,我仔細的瞇眼看。
然後我又嚇得幾乎要叫出來。
不只玻璃罐子上有洞,背包內側,靠近塔莉側腹的那一片布也被剪掉,塔莉的洋裝上也有一個洞。
這三個洞是連成一直線的,嬰兒的腹部和塔莉的腹部是相連的!
連體嬰!
這個字立刻從我腦袋中跳了出來。
背包裡的,是塔莉的妹妹!而且,她們兩個居然還連著!
塔莉看著我的反應,然後等我終於能呼吸的時候,她又繼續她那個不可思議的故事。
「媽媽不准我跟妹妹分開,她說一定要看到我跟妹妹連在一起,庫塔克沒辦法,只好把妹妹變成標本。」
我的腦袋處於極度震驚的狀態。
瘋了,眼前這個小女孩瘋了,庫塔克,和她的媽媽都瘋了。
她的媽媽瘋了,竟然不准活著的孩子跟死去的孩子分開。
庫塔克瘋了,他居然把塔莉的妹妹做成標本。
塔莉瘋了,因為她身上連著一個風乾的嬰兒屍體,而且那還是她的死去的連體嬰妹妹!
我一定也是瘋了,才會坐在這裡聽她說這個故事。
我應該要馬上起身逃走的,但是我沒有,我繼續坐在原地。現在回想起來,真不知道當時哪來的勇氣,竟然還坐在那裡。
塔莉把背包扣環扣好,然後又看著我。
「不可以說出去,庫塔克知道會很生氣。」
塔莉看了看四周,像是在確認庫塔克或是其他人是不是在偷聽我們之間的談話。
然後她又回到我,把身體頃向前,準備再告訴我一個會把我嚇到死的故事。
「庫塔克最近把都把我帶到公司,跟他一起上班。」
「其實是因為,上個禮拜天,媽媽又再抓門,要庫塔克把我跟妹妹帶過去給她。」
「好不幸,庫塔克抽了奇怪的菸,脾氣很差,拿著刀子進去地下室小房間。」
我嚥了嚥口水,希望事情不會是我想像的那樣,可惜,它就是像我想像的那樣。
「媽媽叫好大聲,庫塔克在罵她,我聽到,喀、喀、喀的聲音,像是切帶骨肉的聲音。然後,過好久,媽媽不叫了,庫塔克出來,刀子都是血,庫塔克身上也好多血。」
我感到膀胱一陣發麻,天哪,這女孩在說什麼?這是某部恐怖片的情節嗎?
「庫塔克第二天就把我帶來辦公室,要我在他視線裡。不准我亂跑。」
我想到第一次碰到塔莉的時候,那天我好像也有看見庫塔克,一如往常的凶神惡煞,但是在我還是在經過他身旁時,跟他打招呼。
天哪!我居然跟庫塔克打了招呼!
他昨天晚上才殺了一個人!那個人還是他老婆!我居然跟一個殺人凶手打招呼!
「不可以說出去,庫塔克知道我跟妳說,他會生氣。」塔莉說。
我感到想吐,我蹲在地上好一會,等暈眩停止。
然後我抬頭看向塔莉。
她還是睜著一雙蜜糖色的大眼睛,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,天真無邪的孩子模樣。
但是,我在她背後看見一隻巨大的怪獸,奸笑著,隨時都會把塔莉吃掉。
我就坐在那裡,站不起來,因為我的雙腿軟得跟橡膠一樣。
我看見庫塔克,從電梯裡走出來,穿著平常那件髒兮兮的清潔工制服,看起來並無不同。
不,跟平常不一樣,他的背後也有一隻大怪獸,比塔莉那隻巨大好幾倍,模樣也更醜陋。
大怪獸的嘴角滴下濃稠的口水,貪婪的看著塔莉。
塔莉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跑到庫塔克身邊了,嘰嘰喳喳的跟庫塔克用流利的西班牙語說話。
然後,庫塔克的動作停頓了一下,轉過來看向我。
那眼神銳利的可以刺穿人,在那短短的一瞬間,我的心被那眼神來回刺穿了數百次,留下好幾個坑疤。
我憋住呼吸,希望這樣我就能夠消失,不用再被庫塔克看到。
庫塔克一手按著塔莉的肩膀,兩人像一對親暱的父女,推開玻璃門,走了出去。
那兩隻怪獸也跟在他們後頭,一同消失在轉角了。
過了好久,我才站得起來,我發現,我的背上全是冷汗,而且呼吸相當急促。
回家之後,我生病了,整天昏昏沉沉的,高燒不退。老媽很擔心我,但是我告訴她,我沒問題,只是需要休息。
是的,我很需要休息。
但是當我一睡著,庫塔克那尖銳的眼神馬上回到我的腦裡,我還看到庫塔克是如何殺掉塔莉的媽媽。
接著塔莉會上場,跟她死掉的連體妹妹朝著我咧嘴笑,腿上的香煙疤像黴菌一樣擴散到全身,然後把塔莉整個人包覆住了。
我發燒發了三個多禮拜,等到我燒終於退了,我鼓起勇氣再去一次老媽的公司。
這次,塔莉不在了,庫塔克也消失了。
大樓管理員說,他們三個禮拜前就沒再來了。
後來我也沒再看過塔莉跟庫塔克了。
或是塔莉背包裡的死去妹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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遇見塔莉的時候,我十三歲,塔莉九歲。
塔莉說,她的妹妹也是九歲。
如果她沒有死的話。